
【1】
开车多年,却没有自驾游过。多种原因。于是,“自驾游”也成了想得而不得的体验之一种,总还是有点“心向往之”的。之于我,在意自驾游的不主要是自主的到达,而是想停就能停的自由。就觉得这种对沿途景色的随时可以获得,是自驾游的精髓。自主权的拥有,很多时候真比实际使用这种权力更让人满足。
所以,当有车一族春亮提议来一次短期自驾游时,我当即答应。目的地是红喜日前选而未去的千岛湖。
我所知道的千岛湖,就是一座水库。都说精彩之处在被水淹及而尚存的点点丘陵景观。其实我迷恋的是水下一片未经拆除的淳安淹城,一式的徽派建筑,砖雕石鼓爬满了水生植物,鱼虾游弋......这口味有点重。但能从一碧水的上方投下对一座消失城池历史的一瞥,是我所期望的。
纵使新淳安城不足看,回途沿富春江,可以一瞻“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严子陵钓台,吹临一把再不可得的高士古风; 一路东去,到富阳,还可以拜谒郁达夫故居,顺便向他道声不是:我曾效颦写过一篇《迟桂花》......都不重要,早前我说过,之于我,出了门,就是旅游,就是放飞。便“胜却人间无数”。

【2】
上路没多久,春亮懊恼没看天气预报,其时,天越来越低。我说,就什么天气欣赏什么样的景致吧。春亮是老驴友了,自然不会低级到像我这样饥不择食。
还不知道走遍除台湾外所有省份的他竟也是第一次自驾游。认知上就有共同点了。快出常州地界,他说反正今天玩不了千岛湖,天黑赶到,也不迟。中途到哪儿转一下,“否则,也体现不出自驾游的优越性了”。跟再好的朋友,我都还是保持一点“精神洁癖”的,尽管想法很多,毕竟不是车主,“政”由他出,当是最好。
竹海,他俩去过,再就是天目湖了。于是,让他来落实“攻略”,我来驾驶。
接手后,很快下雨,且越下越大。全神贯注地缠斗,激发了一种类似原始野性的欲望,比之于起始的可有可无,现在,我倒是期待这场“天目湖听雨”了——此刻,我想到了张宗子的“湖心亭看雪”。俺就来一把“俗子聊发雅人狂”。
临近天目湖,已是雨大如注,雨刮器都有些抓狂,有理由相信刮起的水汽是沸腾的。
春亮从游客中心带回的消息是:雨大,闭湖。可买票湖边一转。美学价值已然大打折扣。本来,没有那种竹编或箬编棚顶的木船也就不苛求了,现在连船都没有,不想迁就。转头拨正航向,继续我们的车行如艇。
我是彻底惦记上恶劣天气天目湖的意趣“非她不娶”了。但这确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别扭——我能牛到有人会为我放一条船?大概率是与天目湖“从此一别,各自安好”了。
细想,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另一种版本的“雪夜访戴”吧。有些不圆满,就是圆满。

【3】
车至桐庐境内分水镇已过饭点,虽红喜的早餐实在,耐饥,三人还是将“剩余价值”三个包子分而食之以抵午饭。
雨,已呈星星点点状。春亮又提旧议。我说,不知瑶琳仙境离这儿远不远。所好,只有红喜去过,但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他善解人意地说,完全记不清景况。
蒙得很对,瑶琳镇离分水镇不远。
刚过了五一节,又是雨天,几无游客,再好不过。
我也是若干年前去过善卷洞,且完全记不清。一直到两星期前才又去过西山岛的林屋洞。瑶琳洞算是我人生游历中的第三洞,想想惭愧。走到生命结束,怕都完成不了“行万里路”。
据说,瑶琳洞有人类活动最早可追溯到西周,洞内攀高、转角处的石头被游人把摩成光滑的墨玉色似可佐证。想到自己的手掌和二千九百年前先民的手掌都曾共同参与了将一块粗糙的石面把摩成玉样的滑和润,真有时空错位的感觉。于灯光明灭处,似乎可见着各朝衣饰的人影幢幢了。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历史的气息。
瑶琳仙境有“幽、深、奇、秀”盛名,开发很早,到处是人工干预的效果。尤其有了新光源以后,发光的花草、昆虫,星空以及其他小玩意儿,一副熟透的风尘相。世事皆如此,着力过猛,便俗。
被胡厥文称为“全国诸洞冠”,近两万八千平方的瑶琳洞,可看之处自是目不暇接。也就成了主事者逞才的擅场,这儿树块牌,那儿树块牌,告诉你像这、像那。苦心孤诣意在招徕游客,虽无可厚非,实减游兴。想象被纳入预设的条框,其实很难受。再者,像什么,一点都不重要,我最想看的就是最少人工干预下它亿万年造化的模样。倒是,多设几块地质学说明才是正道。
出得洞,豁然开朗,雨后的山林清新欲滴。

【4】
晚宿淳安。进城时,穿行山间公路,千岛湖便时隐时现。想到掠过窗前高出水面仅几米的绿树下面是一片百几十米高的低山丘陵,那奇异感仿佛来自一条鱼。
淳安城不大,给我以既淳且安的感觉,尽管有点无来由。住宿处北窗可见山峦一片青黛。遥想着其下的一片阔大水域、水域之下的山谷迂回、还有另两座城——淳安、遂安的真身以入梦,我真地变成了一条外来的鱼......
赶到景区码头,还早。售票窗口很多,可以想见繁忙时的壮观。港湾一样的码头,静泊着几十条大小游艇。千岛湖的游玩是乘船——登岛——乘船。去岛的途中便是看水,看远近峰丘点点连缀成一道横亘水面的长堤。如若不过于猎奇和寻求视觉冲击,听凭湖风拂面,看鸥鹭点点,倒也挺解压。当然,那最好是乘一叶扁舟随波逐流了。千岛湖上除游艇没有其他的船只。不禁想起前年几个同学去洋口看海,可亲近的海岸全被铁丝网拦住了。真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想偶尔发一回雅兴和癫狂,像张宗子那样呼朋唤友赁一条船荡舟对酒,是不可能的了。
所登临第一岛为梅峰岛。都说梅峰是千岛湖第一观景处,有“碧湖连天间天色,纵览千岛在梅峰”之说。说话之间已到峰顶,我不禁下意识引颈上望,透过林木已是灰蓝的天。梅峰之不高,已出乎我想象;而它提供的观景台之局促,则更让人有蜷曲之感。勉力纵目四望,像盆景、似沼泽......骚人墨客大概都是这样的,借客观之景,抒主观之性情。甚者如范仲淹,没去过洞庭湖,便写出了洞庭湖的“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游客一较真,便有焚琴煮鹤的糙汉意了。我便是如此,当时就想到一句话:我来过了。
渔乐岛的主要功能是食堂;而月光岛基本是时间补丁。龙山岛新建了诸如海瑞祠、宋古钟楼、新安书院等景点,百年后的游客至此兴许多少能发一点思古幽情。
回想起来,强化了千岛湖印象的是一个饮用水品牌广告。给人造成的错觉是:将这千岛湖的水罐装到瓶子里,就能饮用。浩浩汤汤五百八十平方公里哪是水啊。
“下一站到哪儿?”春亮、红喜二人把此行的主动权优先交给了我,其良苦用心让我感动。稍作迟疑:到绩溪去吧,去瞻仰一下胡适故居。
之所以将暗自设定的沿富春江一线撤下,是自觉太“小众”文气了。
春亮情商很高,且体现得不着痕迹,他说刚买了一套七本《胡适经典作品集》,还未来得及看。
近黄昏时抵达绩溪——心理上有亲近感的古老县城。因了这是我们著名老乡的祖籍地。问客栈大嫂“老城有没有可看的”,她一脸懵相,嘟囔着。
有没有的看,反正来了。直接导航“绩溪老城”。
所谓的老城,其实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风格的商业街区,所透出的尽是那种“白头宫女闲说玄宗”繁华落尽的寥落感。
绩溪的锦绣可能都在下面。明天去上庄。

【5】
临近上庄的公路傍坡崖辟一旷地,名曰“望景台”。我们停下来。望景台前左下方的上庄俨若一个大沙盘,整个庄,背倚大会山,常溪河从庄前川流而过。所谓好风水,不过如此。望景台似乎为我们解惑:胡适何出于此。
我们误打误撞是从庄后进去的。庄子,好像还没醒来,一片岑寂,只远闻湍急的常溪河水经一处落差较大的地方跌落的声响。循着一个老人的指点,我们在一道道巷内按指路牌寻觅,很快来到了胡适故居前——一座极普通的皖南乡村宅院。迟于我们上班的女管理员有点讶异我们的赶早。回答她问从哪里来,我故作亲和:“从锦涛书记的家乡来。”“龙川的?”“泰州。”她脸上掠过一丝被善意捉弄后无可如何的表情。
胡适的父亲做过不很大的官,不是很有钱,且在胡适四岁时就过世,宅院平常。当然,有理由相信,倘不是适之先生身份特殊,这座故居完全可能被扩容得体量失衡和被挂牌名之什么“基地”。现在这样,挺好。
在略显局促的中堂的“胡适故居”牌匾前梁上,筑着一个燕子窝,有燕子穿梭进出,为这座久不住人的宅子平添了生气。相对于其他负盛名的名人故居,这座房子的“久不住人”其实并不很久。管理员告诉我,一直到八十年代后期,这栋房屋一直都是分配给两户退伍军人住的。不知是否有“唯有这样的房客,才能镇得住原房主的滔滔气焰”的朴素考虑。看着在窝内探头的燕子,不得不让人感叹:本应王谢堂前燕,沦为普通一家雀。
挂在板壁上的显示屏在反复播放胡适作词的《兰花草》:“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不啻适之先生的自况啊。
窄小的东卧房陈设了些床等旧物。其中一架婴幼儿木摇床——我们这儿叫“窠(音ku)儿”的,竟与我幼时所用那架,无论形制还是漆色几乎一样。亲切之余有点啼笑皆非:同样的摇床,一头摇出的是伟人,一头摇出的是蝼蚁。
正屋的对面是两间进深极窄的偏屋,很似堆柴禾的。墙上挂了适之先生三十六个博士头衔的复印照和一些图片。制作、布置简陋而潦草。与展出内容的隆誉形成的反差之大可谓云泥。当然,死后仅有135美元存款的适之先生绝不会像我这样小家子气。
院西南三上三下的胡适书屋紧锁着。其东墙嵌一块黑色花岗岩诗碑,为北大中文系国学一期敬赠。上面镌刻、填金由胡适翻译、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诗《你总有爱我的一天》:你总有爱我的一天/我能等着你的爱慢慢地长大/你手里提的那把花/不也是四月下的种,六月才开的吗?......我坟上开的一朵紫罗兰——/爱的遗迹——你总会瞧他一眼/你那一眼吗?抵得我千般苦恼了/死算什么?你总有爱我的一天。适之先生等来了爱他的这一天了吗?

院西迎大门立有一尊胡适先生等身坐像。基座上仅刻胡适(1891—1962)。我不由想起蒋中正先生送给他的挽联: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上庄庄前虽经整饬颇有一点气象,仍不掩街巷中所充斥的寥落气息,随处可见的颓垣断壁似在讲述适之先生在故乡身后寂寞的无奈。
庄前的常溪河川流不息,向东汇入新安江,再汇入钱塘江经杭州湾东流入海。海那边有适之先生长眠地。其碑文写道:这个为学术和文化的进步,为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为民族的尊荣,为人类的幸福而苦心焦虑,敝精劳神以致身死的人,现在在这里安息了。
回来后,即跟春亮借来《胡适经典作品集》。

【6】
我是几年前从图片上认识查济的。留给我的印象是既静且幽,有岁月的淘洗感感,没有诸如宏村、西递那么大的俗世名气。前年去过宏村,那种“圈养”的极浓的商业气息,完全脱略了山村该有的水灵和神秘。
绩溪到查济一线我们走的是省级公路。这一段的驾行,完全可算此次旅游不可或缺的体验——绿水青山画中行。乘坐和驾车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把握着方向盘在山路间左右盘旋、穿行,你和车俨然成了一对舞者,那种默契度,那种韵律感,那种妖娆意,让人着迷。
下午三点到达查济。落实好住宿,便一头扎进特定意义的“查济村”。
旅店的女主人告诉我们,查济的旅游已有二十来年历史了。说得我惴惴然。
通往“古村落”的是一条商业街,与徽州古城内那条街极为相似,无外乎让游客留下一点“贡献”。这条通道应该是旅游开发二十年的“成果”。
街尽头,一棵几百年历史的香樟仿佛时光隧道的司闸口,沿此折向西南便是千余年的古村了。
百十来座形制多样的明清古建、古桥,沿一条叫许溪的溪流参差而建。

首先看到的是体量庞大的宝公祠独立溪南,颇有卓尔不群之势。作为家族祠堂的功能性自建国后便丧失了。除了空空一座建筑,里面什么都没有。然而,在宝公祠仪门内的东壁上我们竟意外发现了贴在上面的一张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三日的旧报纸,虽遭侵蚀,但仍清晰可辨一篇文章的副标题:“历史是人民创造的,毛主席是在群众斗争中产生出来的伟大领袖。要永远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宝公祠曾经受过的一些历史场景,历历如在目前了。面对这建筑的宏构、精美的木雕,我是作为对一个“历史的木乃伊”来凭吊的。
查济村原有一百余座祠堂,集中毁坏于“破四旧”和急功近利的“改开”初期,现仅存三座。宝公祠算是劫后余生。 最基本的社会伦理作用功能失去后,幸存祠堂现有功用是:吸引游客。其他价值也只是“凝固的历史”和建筑学上的标本意义。
查济很美,有清山有绿水,说移步换景,一点不为过。因随处可入画,很多美术院校把查济设为实习基地。洪公词周围一长溜坐在马扎上写生的学生,真好似火车站旁的擦皮鞋大军。
查济让我最有好感的是,保留了很多原住民。他们仍然下田,仍然在支着画架的学生旁边的许溪码头洗汰,利用自家的屋子做点小买卖,一条黄土狗摆着尾巴在石质的路道上小跑,一副见过世面的悠游自在......查济,没有空心化、花瓶化,人居的功能性仍存在。
晚饭后,下起了细雨。我和饭店的老妇人在檐下闲聊。她告诉我,查济之所以还能保存得现在这样,是因为以前的查济很闭塞,通往村子的唯一一条路有一巨石当道,仅能容一人过。当年日本鬼子就因为不能骑马通行,才让查济躲过了战火。她没告诉我,相当一部分的祠堂是毁于上世纪最后二十年,就因为整拆整卖来钱快。见我追问,她说,那块巨石还在。这不由让我想到,倘家族祠堂的功能性没有被连根铲除,祠堂文化没有惨遭破坏,会发生这种败家子行径吗?如果一百零八座祠堂都在,又会为现在和将来的查济人带来怎样的财富和历史荣耀?
我们又在细雨夜色的查济古街走了一遭。石板为雨水所洗,露出被时光磨得光润的黄褐色,许溪里的流泉变换着光的迷离惝恍......我大概不会忘记雨中查济的这一晚了。以及夜色中浓郁的板栗花的气息。因其太过浓郁,我不得不认为这夏雨的淅沥是板栗花开的声音。